两个月前，经纪人杨天真在 40 岁生日时举办了一场"葬礼告别式"：她躺在花床中体验"死亡"，墙上悬挂彩色遗像，亲友们依次上前诉说追悼词，有人回忆她深夜陪艺人改合同的敬业，有人提起她为朋友婚礼策划的暖心细节。你可能说，这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营销活动。但它确实用了一种行为艺术的方式展示——我们总在热热闹闹迎接新生命，却很少认真练习如何面对失去。

我们谈论告别时，本质上在讨论所有未被正视的失去：那个突然离世的亲人、那只停止呼吸的猫、那间打包完就锁上的出租屋、那段没有正式道别的感情。每一次重大的别离都在重塑内心。每一次微小的丧失，也都在考验我们处理的能力，帮助我们修炼生命的韧性。

从小，姑姑在 Daniel 心中不仅仅是姑姑，更像母亲一般。她是一个单身的知识女性，毕业于西安交大，后来到上海成为电子工程师。2011 年，大学毕业的 Daniel 来到上海求职，吃住都在姑姑家。"她的存在让我在上海从未感到漂泊的孤独。周末、节假日，我会去她那里吃饭聊天。第一床被褥是她给的，创业的第一笔资金是她给的，甚至第一次出国旅行也是她托朋友安排的。我在上海的 10 多年，她对我的帮助不仅是事业上，还给了我家人在身边的温暖。"

2018 年，姑姑被确诊为肺癌四期，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。医生断言她只有 3 个月的生命，可她却凭借顽强的意志与靶向药物的治疗，与病魔抗争了 5 年。这 5 年里，前两年病情得以控制，姑姑趁此期间跑了 10 多个国家。即便后期病情加重，她也大多独自去医院治疗。2021 年，病危的她状态每况愈下，Daniel 便将她接来同住。然而，因昼夜颠倒的照顾和繁忙工作的双重压力，Daniel 只好从西安将父亲接来分担，自己稍作喘息。

Daniel 去到了法国的勃朗峰

就在这喘息的一天，姑姑走了。"姑姑最后是静悄悄地在家里走了，没有插管，没有抢救，没有医院的喧扰。那天她半梦半醒，身旁有猫的陪伴，还有我爸的呼唤声，她就在这种安静中停止了呼吸。" Daniel 说，"她走得很突然，没有遗言，也没有道别。"对于病痛拉扯的 5 年，姑姑与家人都承受了巨大的折磨。"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，并不是针对谁的道德状况，而是在长年累月的照护中，亲人的情感、精力会发生难以避免的消磨。"他说，绝症的痛苦让他们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，变得神经质、敏感、愤怒、不安，而陪伴者既不得不去接受这些变化，又很难长时间去承受和调适。

在姑姑生命最后的阶段，Daniel 也被这种情绪循环拉扯得筋疲力尽。姑姑偶尔的指责、烦躁甚至爆发，让他控制不住跟着情绪波动，也会变得不耐烦，甚至发脾气。争吵过后，他往往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力感。"照顾重病家人不仅是情感的消耗，它还会深刻影响家庭的日常节奏，甚至引发亲属间的矛盾。而大家在自身家庭生活、工作压力的夹杂下，想要做到无条件地付出并不容易。很多时候，我会因为喘不过气选择有意回避或者减少沟通，这种自我保护却又让我感到内疚万分。"他说，时间久了，他也会抑郁，严重时需用药物控制，"不过，大多数时候还是靠自己调节熬过来了。"

Daniel 将姑姑的太阳眼镜留在了山上

姑姑离世后，Daniel 的生活一下子空出了大片时间。"再也没有打来的电话，也没有她熟悉的声音……空荡荡的感觉持续了整整一年。"他说，"在最初的 2～3 个月里，他不压抑自己的哀痛，有时走在路上，突然就开始抹眼泪，无法控制。半年后，创伤情绪会减轻一些，更多转化成思念。"这种思念促使他整理了姑姑过去的照片和视频，"越理解她，我越佩服她。"

一年之后，Daniel 做了一件特殊的事：他带着姑姑的一些遗物，前往法国的勃朗峰。"我把她的一副太阳眼镜架在石头人上，看着俊美的雪山；将她的梳子插在溪边，俯瞰开满鲜花的山谷。"他说，这些带有仪式感的举动，像是在为逝者释放灵魂。"我前一天梦到她对我说‘我自由了’，是这次旅行让我真正感觉到，她的灵魂已经融入自由之地，而非被束缚在墓碑下。从这个时候起，我终于可以平静地思念她，而不是一味感伤。"

心理学研究表明，未处理的哀伤可能成为心理障碍的根源。据《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》一书介绍，哀伤的应对包括四项任务：接受逝者已逝的现实；正视哀伤带来的痛苦；适应没有逝者的生活环境；为逝者找到一种纪念方式，同时开启新的生活。

"确实花了一年多的时间，" Daniel 感慨，"刚开始，我总把姑姑的遗像和遗物放在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，我觉得这能让我时刻感觉到她的存在。但是后来，我意识到这种形影不离的思念已经成了束缚，尤其是看到她的遗物时，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，情绪再一次跌入低谷。到了半年后，我逐渐学会将这些东西收起来。失去亲人的悲伤自然深刻，但沉浸其中只会消耗自己。走出来，就像她希望我做到的一样，是有意义的事。"

美国精神病学家 Aaron Lazare 和心理学家 John Bowlby 在大量的临床研究中发现，在精神卫生中心的求助者中， 10%～15% 的各类心理障碍的根源是来自没有处理好的哀伤与创伤。《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》一书中提到，整个哀悼过程有 4 个任务：接受逝者已逝的事实；处理哀伤的痛苦；适应一个没有逝者的世界；寻找一个纪念逝者的方式，同时步入新的生活。

Daniel 承认，这是一场理性与感性之间的漫长较量，而时间最终帮他完成了治愈的过程。从伤心，到思念，再到平静，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修复过程。渐渐地，姑姑留在他记忆中的，不再是遗憾和遗像，而是那些值得怀念和延续的深情。

2023 年的一天，昊阳在开家门的过程中，听到一声惨叫。开门后，按习惯来"迎接"的猫咪"弟弟"没有来，转头一看，它瘫躺在地上，瞳孔放大，张着嘴使劲喘气。在强撑意志力做了心肺按压后，看着它瞳孔逐渐放大、呼吸逐渐消失、意识消散、慢慢肌肉全部松软、尿液流出……

弟弟是英短蓝猫，熟悉猫咪的人都了解，这个品种易患先天性心脏病，随时都有走的可能。昊阳知道，现在去宠物医院已经来不及了，于是把弟弟轻轻地抱到了家中平日做身心练习的房间。这个房间长期供奉着一尊佛像，朝南，从事身心疗愈事业的昊阳时常在这个房间打坐、练习，是家中待得最久的地方。他点上蜡烛，趴在地上，看着弟弟身体一点点变硬，然后一遍遍轻声安慰："不要害怕。"

弟弟懒散的躺在沙发上

弟弟是 2017 年被接回家中，来陪伴家中另一只猫咪"哈蕾"。昊阳还记得当时在猫舍没有带走起初预订的那只，而是被躲在最后面呆住的小社恐吸引了。把弟弟带回家后，他还在奇怪，为什么选了只这么丑的，还不太健康的小猫，本来还想找老板换，但最后还是接受了。趴在弟弟旁边时，相处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翻滚。

凌晨 2 点多，昊阳和朋友找到家附近的小树林，选中了一棵树，在树下为弟弟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庄严的仪式。当时，朋友不知道从哪里借到了一把铲子，两个人挖土挖了很久，最后边填土边念经文。埋好之后，他知道弟弟胆小，再次一遍遍说着祈福的话：弟弟不要怕，你要好好走，家就在旁边。埋进树下之后，他拥抱了那棵树，期盼这棵树可以抚慰这个小小的生命。

神奇的是，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，昊阳出门接人，因出发较晚心急，远远看见一只小黄猫正要过马路。他踩下油门加速想要先通过时，猫咪也突然提速冲向马路。"嘭"的一声，昊阳心里一紧，赶忙下车查看，发现小猫大口喘气，还流了血。他迅速联系附近动物医院并说明情况，随后抱着小猫冲向医院。经过抢救，医生告知小猫脱离危险。

昊阳现在的两只小猫，哈蕾和捡回来的小黄猫

次日清晨，昊阳来到医院，愧疚地靠近小猫。出乎意料的是，小猫不仅没躲闪，还主动用头蹭了蹭他的手。昊阳的眼泪瞬间涌出："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生命啊，我对它做了那么过分的事，但它也没有恨意。"昊阳收养了这只小猫。这种强烈的缘分也让他不禁联想，或许是弟弟以另一种形式回来陪他了。

面对生离死别，我们处理哀伤的过程是艰难而复杂的。这种艰难和复杂体现在多个层面：从最初的震惊与否认，到随之而来的强烈痛苦，再到逐渐学会与失去共处，每一步都充满挑战。许多人经历丧失后，会发现自己在日常中突然被触发记忆，原本平静的情绪瞬间崩塌；有时甚至在以为自己已经"好了"的月份之后，某个特殊日期或熟悉的场景又会让伤痛重新浮现。

昊阳带领大家进行举手仪式

整个过程时常伴随着情绪的反复，今天也许能微笑着讲述关于逝者的故事，明天却可能因为整理对方遗物而崩溃大哭；有时白天能正常工作社交，夜晚却辗转难眠，反复回想最后的时刻。任何人都可能在某个环节停滞不前。而一旦将失去的对象内化，哀伤就可能转变为更严重的抑郁。这不仅仅是理论上的概念，而是具体表现为"她走了，都是因为我没照顾好她"的自责；是拒绝处理对方的遗物因为那意味着真正的分离；是将所有精力投入工作以逃避面对空荡的家，却在每个深夜质问自己存在的意义。在这些情况下，心理咨询师的专业介入往往是必要的，以帮助我们从自我惩罚的循环中走出来。

《海边的曼彻斯特》中 Lee 始终无法走出丧子阴影，影片通过他破碎的生活和无法治愈的痛苦，呈现了一幅复杂哀伤的真实图景。这部凯西 · 阿弗莱克主演的电影讲述了 Lee 因自己的过失导致房子失火，3 个年幼的孩子在火灾中丧生的悲剧。这一事件彻底击垮了他，让他离开家乡，远离一切回忆，过着自我惩罚式的生活。影片中，米歇尔 · 威廉姆斯饰演的兰迪—— Lee 的前妻，同样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，但她选择了不同的应对方式。在一场令人心碎的重逢中，兰迪告诉 Lee 她已经重新组建家庭，并邀请他共进午餐，试图表达"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，生活仍然可以继续"。而这个场景恰恰凸显了两种不同的哀伤路径：一种是尝试重建生活，另一种是永远停留在痛苦中。

当 Lee 麻木地说出" I can't beat it "，揭露了哀伤的残酷真相：有些告别不需要和解，只需要被允许存在。但在日常生活中，或许我们有办法在微小的告别中积蓄力量。

影片的结尾提供了 Lee 治愈之路的微弱曙光，虽然不是完全愈合。他最终接受了照顾侄子帕特里克的责任，尽管他没有完全恢复，但他学会了与自己的痛苦共处。这或许正是影片传递的最深刻信息：真正的治愈不一定是忘记或完全放下，而是学会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依然前行，允许自己既保持痛苦的记忆，又不被其完全吞噬。

"潇洒转身"似乎是 Sabrina 的本能反应。成长中被排挤的经历，让她学会了用快速告别甚至不告而别保护自己——高中毕业舞会的举办地就在家旁边，但她选择独自待在房间；结束每段感情，她也从来都是主动的那个，从不拖泥带水。

Sabrina 和同事们的热汗联结合影

然而，这种习惯却在她去运动品牌工作的日子里悄然改变，她开始重新审视和学习如何与世界"纠缠"。这家运动品牌不仅仅以卖瑜伽裤出名，而且是一个具有非常强社交属性的公司。强调通过运动、正念与社区联结，鼓励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互动，运动品牌赋能人们追求更好的自我。耳濡目染中，Sabrina 变成一个在电梯里、小区花园中，主动和每一个邻居 say Hi 的人。

由于公婆住在香港，为了更好地照顾年迈的他们，Sabrina 一家带着 4 岁的儿子，年初搬离了生活 12 年的北京。临行前，除了亲密好友、同事，她特意与生活中一些"弱关系"告别：带儿子到楼下常去的茶餐厅吃告别餐，这家店陪伴了她整个孕期，离开时，经理和店员红着眼，一一与他们道别；服务了 7 年的顺丰小哥帮忙寄出最后 4 箱行李后，他们第一次拥抱；为了见相识 10 年的发型师，她去染了头发；连楼下水果店的店长也在微信里留言和她说："在香港要是有什么吃不到，我给你寄过来。"

Sabrina 体会到，生活早已被许多细小的联结编织成网。告别，不再只是切断关系，而是好好地"完成一段关系"。或许，告别北京，并不只是离开这座城市，更是将那些真挚情感的联结带在心里，延续到新的生活中。

而孩子对离别的感知和成年人截然不同。当班上有小朋友即将离开时，通常会给其他小朋友送礼物以示纪念。然而，Sabrina 在为儿子 Pete 挑选礼物时，却感到异常的抗拒和压力。她认为这些礼物无法真正传达她想表达的情感，也忽略了离别的深层意义。于是，她决定找老师商量。老师听后，给予了支持："你仔细想想，对孩子而言，离别也是新的开启。"

Pete 依偎在幼儿园老师的身旁

最终的告别会上，老师打印了 Pete 在幼儿园的成长点滴。这些照片展现了他从 2 岁刚入园时还不会说话，到 4 岁交到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过程。此外，受到老师启发，Sabrina 还打印了一些香港的照片，让 Pete 向同学们展示新家的模样——"那里有海，有船，还有水牛。"这种以影像为载体的告别方式，不仅让 Pete 感受到被珍视，也为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来到香港后，Pete 对告别的伤感很快烟消云散。Sabrina 回忆，有一天 Pete 突然说："我想 Claudia 老师了。"她立刻掏出手机发去一则消息，片刻后收到回复，Pete 高兴得又跳又笑，但很快就忘了这件事。即使与最好的朋友进行视频通话，也因"无聊"而在 20 分钟内匆匆挂断。Sabrina 笑着说："孩子就是这样全然活在当下。"

有时候，大多数人无法好好告别，往往是因为缺乏情感表达的能力或工具。仪式不是矫情，而是给情绪一个正式的出口，是用具象动作承接抽象痛苦。精神分析师、临床心理学家徐钧也曾科普过：仪式的作用类似于情感容器。不管这个容器是好是坏，至少它可以帮助我们把某种情感和哀悼表达出来，让我们的情绪有一个安放之处。昊阳在身心习练"举手 JuuSho "课程中用到各种仪式，比如去调整自己的状态，全然放松不焦虑下，去感受自己的心，感受自己真正想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生活。在徐钧看来，仪式意味着在当下、认真地、全身心地投入，缓慢看到自己的情绪，这中间可能会痛苦，挣扎逃避，想快点结束。一些埋藏很深的情绪是很难一下就看到的，它通常以一种紧缩甚至疼痛的状态呆在身体里，"但仪式的意义就是面对所有当下的发生，不逃避，去感受，以未来我还要「向上」的态度去转化。让不通的东西通顺了。然后，整个事情就通了。"徐钧分享道。

Sabrina 在北京的家

2015 年，Sabrina 的爸妈在北京四环边给她买了一套小房子。这所房子见证了她人生中许多重要时刻：从与好友一起做瑜伽直播课堂，到她和好友分别找到人生伴侣。这座房子装满了回忆。但因为确定要离开北京生活了，她在去年着手卖房。令她意外的是，她的妈妈对于"卖房"充满抗拒，甚至因为中间的一次波折说："就别卖了吧。" Sabrina 察觉到，也许他们需要一个机会，与这间充满故事的小房子好好道别。

于是，有一天，在等西大望路一个长达 120 秒的红绿灯时，Sabrina 发起了一个"仪式"，家人轮流分享这所房子意味着什么。坐在后排的 Sabrina 首先回忆，爸爸说当时买下它，是为了告诉她，不管人生发生什么，她都有一个家可以回，这所房子是爸爸妈妈的爱的象征。坐在副驾驶的爸爸感叹，这个房子见证了女儿的成长，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业，也嫁了人。轮到开车的妈妈时，她一开口就哭了，尽数这些年在房子里发生的事情，角角落落，锅碗瓢盆。

而完成这场道别后，Sabrina 发现妈妈不再抵抗。紧接着，房子顺利地卖给了一对小夫妻，两个人特别喜欢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，毫无改动地搬了进去。

在北京的 12 年时间里，Sabrina 经历了失恋、恋爱、结婚、成为妈妈

离别并非彻底的结束，而是一次安放情绪与爱的契机。伤感与不舍值得被正视，但更重要的，是珍重地告别，也深深地庆祝成长。有了仪式，就像给情绪系上了一把降落伞——缓缓落地。

" See and Honor it.（看见并致敬它）" Sabrina 说。非暴力沟通理论中提到，我们在告别时，常常被痛苦占据，忘记庆祝所拥有过的美好。非暴力沟通是由心理学家马歇尔 · 卢森堡（Marshall Rosenberg）提出的一种沟通方法，旨在通过同理心和真诚表达来化解冲突、建立和谐关系。它的核心是专注于彼此的感受和需求，而非指责或评判，从而避免语言暴力，促进理解与合作。Celebration（庆祝） & Mourning（哀悼）的平衡能让情感得到审视和释放。Sabrina 近来也在做面向妈妈的社群，希望通过传播非暴力沟通理论，帮助更多人成长。

鲁米有一句诗，"在对与错之外，有一片田野，我将在那里遇见你"或者"我们无须寻找爱，只需消除爱的阻碍"。"好好告别"是一门我们一生都需要学习的课程，它教会我们如何面对失去，如何珍视曾经拥有的一切。每一次告别，无论大小，都是我们与世界、与自己和解的机会，让我们在不断的练习中，变得更强韧、更温柔。

编辑：周鑫

文：方片

新媒体编辑：真真

图：pexels、受访者